本期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穆伟东 鲍福玉(署名除外)
再多时间消磨只不过是遗忘的角落,这无期消散的剧情在某个时候笑我,多说也不难过,也不用去装作,坦然去面对这后果……这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歌,叫《不如》。
我叫小安,今年26岁,3年前感染了艾滋病毒,如今的我就像歌里唱的,不难过、不用装,坦然面对。再过几天就是世界艾滋病日了,所以,我决定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给你们。
无数次站在路边泣不成声的我,看着地上的积水,映出自己努力抹干净眼泪的样子。
我出生在山东省西部的一个小村庄,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有两个孩子:我和大我9岁的姐姐。
父亲为了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宽裕一些,常年在南方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转,一年只在麦收和春节两个当口回家待几天。搬砖、做泥瓦工、爬十几米高的脚手架……性格敦厚的父亲从来没有抱怨,从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才能知道他干过很多杂活。
什么挣钱干什么,哪轮得上咱挑。父亲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描述着。只是磨穿了肩膀头的外衣,满是洞洞的袜子,暴露了他的辛劳,无声地诉说着他在异乡的颠沛流离。
父亲觉得母亲一人在家拉扯孩子,还要兼顾种地,不容易,对母亲极为宠溺,在外面挣到的每一分钱,都一分不少交给了母亲。每当我跟母亲顶嘴,他总是站在母亲那一边,对我怒道:过来,跟你娘道歉!
然而,在我上初三时,这个温馨的小家突然变天了。
母亲在这一年鬼迷心窍地加入了一个传销组织,不到一年,家里的十几万元存款被她挥霍一空,还把所有的亲戚家都借了个遍,每家从几千元到一万多元不等,总共也接近十万元。那段日子,母亲时不时地消失,跟着这个组织去不同的城市,一失联就好几个月。
父亲没办法,只好从外地回来,望着满目萧条的家,他经常坐在门槛上抽烟,一抽就是半天。为了挽回母亲的心,父亲到处打听着去别的城市寻人。有时候没有寻到,他一人回来,脸色铁青,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有的时候是两人一块儿回来,接下来几天就是无休止的争吵。
那一年,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坐在教室里,老师讲什么也听不进去,耳朵里全是他们相互埋怨的争吵,就像一个魔咒将我笼罩,想逃也逃不出去。
终于,我考上了高中,可以住校了,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天,我长舒了一口气。
那一天,家里很冷清,锅灶上只有一个落满灰的馒头,纱窗破了,被风一吹,呼啦啦地掀起更大的口子。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母亲不知所踪,父亲又打听着她的行迹,去外地找她。我一个人背着厚重的行李,坐上村口去县城的公交车,背后那扇熟悉的门离我越来越远。我没有回头看一眼家的方向。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资料图 视觉中国供图
当你在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回望你。
高中三年过得稀里糊涂,成绩勉强能混个中等。宿舍是几十个人的大通铺,晚上大家挤在一起,睡在旁边的人不时发出的呼噜声、磨牙声常常让我失眠,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念家里的床,想念母亲夏天给我扇扇子,冬天给我放进被窝的暖水袋,想着想着,我就用被子蒙住头,眼泪不争气地冲出眼角。
高三那年,父母在无休止的争吵中离婚了,我考上了外地一所大专院校。那时,家里已经一点积蓄也没有了,幸好姐姐已经工作,父亲也在县城的工厂里找到了一份搬运货物的活。临开学前,我的学费才勉强凑齐。
来到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城市里,我的性格更加胆小内向,没有朋友,时常感到孤独,常常躲在人群中的角落里,不想说话,也很少说话,有时候一天都在沉默。每当夜里宿舍的人都睡着了,我会啊啊地挤出几声,担心自己长此以往会突然失声。
孤独就像是一片笼罩在头顶的云,渐渐将我吞噬,我努力向前走也走不出这片阴霾,只能在它无边的阴影下,挨过每天每夜。
为了排遣孤独,我开始用交友软件聊天。网络是逃避现实最好的方式,在虚拟的世界里遨游,和陌生人聊天,可以卸下盔甲和面具,一起打游戏、听音乐、聊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2019年大学毕业了,我来到了青岛,在灯红酒绿中麻痹自己。工作间隙,我继续玩着交友软件。在网络上和一个陌生人聊得很投机,青春迷茫的躁动下,就贸然约出来见了面,有了一夜的放纵。
然而2019年底,噩梦悄悄降临。
一个偶然的机会,有朋友带我来到一家防治艾滋病的公益组织——青岛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在这里可以免费检测艾滋病。想到自己的经历,于是就做了艾滋病病毒的检测。
采血针扎破指尖,一个血珠冒出来,滴在试纸上……结果见分晓的瞬间我惊呆了:血慢慢在试纸上晕开来,竟然出现了HIV阳性反应!那一刻我脑子木了,坐在椅子上好久没有动弹,直到检测人员轻轻碰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仿佛失了魂魄,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不可能、不可能……
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里摆放着各种防艾宣传资料。
我是不是快死了?无数个夜晚,我熟悉的小村庄总是浮现在梦里……
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感染了艾滋。再怎么说,就一次经历,怎么就感染上了?这么背?怎么就一下子轮到我身上啊?我当时是抱着侥幸心理的,不会是检测有问题吧?
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带我去疾控中心做进一步的检测,结果再一次确诊!
医院的走廊那么长,我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拿着病历的手在不断地发抖。
第一次走进感染科门诊,墙上防治艾滋病的宣传画格外刺眼,目光所及,我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把视线移开,如果被人发现我在看这个防艾资料,他们岂不是知道我感染了艾滋。
在门诊,接待我的是位50多岁的医生,他盯着我的病历看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临走前,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有不明白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刚开始,我对艾滋病是一知半解,恨不得把自己罩在罩子里,在公司上完厕所,我会偷偷拿酒精给马桶消毒;下班后,我会把自己的杯子偷偷藏在抽屉最里层,生怕有人混了拿去用。后来,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给我普及了很多知识,我才知道,艾滋病跟感冒发烧咳嗽不一样,空气或者喝水不会传染。
服药第二天,我身上出现了很多药疹,当时害怕极了,心想是不是快死了。
好在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24小时在线,一直很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是我第一次除亲人之外,倾诉那么多隐私的人,这让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们告诉我,你只是感染了一个小小的病毒,按时服药,体内的病毒数目被控制下来,就会大大减弱传染性,跟正常人是一样的。
那段时间,我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猫,到处找寻光亮的温暖。无数个夜晚,我熟悉的小村庄总是浮现在梦里:草木葳蕤的春天里,只要肯暂时放下手头的忙碌,即便到野地里站一站,都会觉得体内的血液加快了流动,如果恰巧落下一场雨,转眼间会看到山野间的树木起了变化,就像是突然挂上无数盏吉祥的灯笼。夏天的时候,到处是水洼,还有无边无际、随风瑟瑟作响的青纱帐……
资料图 视觉中国供图
我梦里的小山村,皓月当空,远山如墨,氤氲弥漫,蛐蛐在草间歌唱。
2020年春节,我回到家乡过年,村庄已经变成种植蔬菜大棚的试验区,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变成了白色的塑料棚,在风中呜呜作响。
虽然知道不会通过唾液传染,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都拿两双筷子,用公筷把菜夹到自己的碗里。我解释说,这是因为感冒,怕传染家人。过年期间,不管在外面玩得多嗨,临近9点我就要回家,因为那是我吃药的时间。
终于,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姐姐的猜疑。一次父亲不在家,姐姐把我拉到卧室,打开我床边的抽屉,质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怎么突然翻我抽屉。我支吾道:钙片……
姐姐又问:你吃钙片,非得吃三种吗?我在网上搜过了,我看你跟不跟我说实话!
我没有说实话的勇气:是一种治病的、辅助型的、类似于维C之类的,提高免疫力的……
姐姐高高扬起手掌,非常生气地说:你再骗我的话,我真要揍你了!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了,这是治艾滋病的!
我一听当时就蒙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跟干了什么坏事被别人抓住了一样。
看到我默认了,姐姐突然冲我大喊:我看着你就觉得恶心,你以后别来我家,也别找你外甥女!
我一直认为,除了父母,姐姐是最能理解我的人。可是听到她喊出那句话,我整个人被撕开一样的疼,当时我就哭了。因为染病这个现实,我已经够崩溃了,现在连亲人都嫌我脏。
后来,姐姐还是帮我保守了这个秘密。她也上网查了一些关于艾滋病的知识,我也把我的情况,包括什么时候去医院、做过什么检查、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都告诉了她。
姐姐对我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种错觉,她现在对我的好,是抱着一种怜悯的心态。之前的时候,我俩经常小打小闹,有时候我去她家吃饭,她会说,你吃那么多干吗,吃了也不胖,浪费粮食。但她现在跟我说话就很客套,吃饭的时候会说,你吃完了吗?吃完的话,没事你就回家吧。
其实我也理解,她可能还是接受不了,这真是一个天塌了的消息。母亲的事已经让我们家千疮百孔,家里除了我爸,就我一个男人,整个家庭都在盼着我成家立业,但是我年纪这么轻,出现了这种情况,她也觉得很崩溃,才会说出那么狠心的话。
检测HIV的试剂盒与血样采集试管。
失眠的夜里,我到海边听浪的声音,慢慢睡着,再被冻醒。
很多患病的人群都有QQ群和微信群,大家在里面分享康复心得,互相鼓励。但是我们这个群体基本没有互助群,因为一旦建群,个人隐私的保护就太难了。相反,如果真有这样的互助群,我也不会加入。万一在聊天相处期间有什么矛盾,有人把你的个人信息泄露出去,或者拿这些信息要挟你,敲诈勒索,恶意散播,这对艾滋病感染者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
在保护自己隐私的同时,我也背负着自己患病这个天大的秘密,每天都要伪装,活得像一个面具人。
有一次,办公室有人拿回一份防艾宣传单页,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得这种病的人就是不干净,肯定没干什么好事。人们习惯把艾滋病人和失德关联起来。虽然很尴尬,但我也只能点头应和着。如果你这时候躲在一边不发言,就会很心虚。很多个人细节不能让别人看出纰漏,要不然就会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影响:被开除、被攻击,甚至被伤害。
还有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解不开的疙瘩:万一有一天身体出现症状了怎么办?万一父亲知道了怎么办……这些问题就像一万只蚂蚁在我脑袋里爬来爬去,越想越睡不着。
染上这病,精神压力是很大的,常常会扛不住,就大哭一场。一个大男人哭,自己也会觉得太懦弱了,但是你不哭,真的没有合适的人帮你排解。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非常压抑。
失眠的夜里,我经常一个人到海边溜达,听海浪翻上岸的声音。有时候风很大,狂潮拍岸,鼓噪着、呐喊着,冲上沙滩。如果天上下着细雨就更好了,雨点就像小皮鞭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肉体上的疼痛可以缓解心灵上的压抑,这会让我觉得舒畅一点。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感染艾滋病之前,我是个很内向、很胆小的人,不怎么和人交流。我一般不是很喜欢找人帮忙,因为我觉得别人帮了你,你就欠了一份人情。然而现在,我反倒看得开了,想得开了。
以前别人如果撞到我,我会不敢说话,也不敢提异议。现在我能说出口了:你碰到我了。
以前我很胆小,看别人坐过山车之类的,也很羡慕,但是自己不敢尝试。现在就喜欢玩一些很刺激的项目,经常去坐过山车,因为我觉得这种刺激的过山车起伏比较大,就跟人生一样,起起落落的。最近我还想去体验蹦极,我想站上去的时候肯定是害怕的,但是人生短暂,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刚得病那会儿,我常想,活着真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现在我觉得活着真好,真的。半年前,我姥姥去世了,当时我没有回去。她去世之前的五一假期我回去过一次,去看望她。姥姥瘫在床上已经三五年了,我去的时候她已经看不见了,但是我刚走进她的屋门,她就说:小安来了,我看不见你,我能听出声音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特别伤感,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你有很多的角色。如果躺在这个临死边界线上的人是我,那么我的父亲该是多么难过。
我现在觉得,能够活着跟家里人一块儿,能给他们分享一些不管是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日子都是值得的。这就是我对自己生活的一个新的定义。
资料图 视觉中国供图
我想找个伴侣,还有攒钱给父亲换房。
我现在的月收入差不多是5000多块钱吧,跟别人合租,房租每月1100块,水电费每月一二百块钱。我吃得很简单,早饭就买个稀饭油条,不到10块钱,中午饭最多花二十几块钱,晚饭常常凑合,馒头加咸菜。平常买点日用品,差不多花掉三五百块钱。这样下来,一个月的花销也就一千来块钱。
治艾滋病的药是免费的,国家对艾滋病感染者的关怀真的非常好,两三个月体检一次,花几百块。一个月总体下来有不少剩余,能攒下工资的三分之一多点儿吧。
我对自己的生活要求没那么高了。像我的同龄人,都热衷于经常换新款的手机,或者买名牌。我就觉得太贵了,就算我有那个钱,也不舍得花冤枉钱。
去年我们同事都去排队买苹果12的时候,我当时用的还是苹果7,我就想再等等,什么时候降价了再买。很多东西我首先考虑的是,只要它不影响使用,就可以先凑合着用。我也经常逛咸鱼,二手的多便宜啊,可以省很多钱。
偶尔跟父亲视频,感觉这几年他苍老了很多,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经常腰疼腿疼。为了还债,父亲还坚持在工厂搬东西。我跟他说,我可以挣钱养活你,他也不听,每次视频完了我就很着急。我只能定期给姐姐转一两千块钱的红包,然后嘱咐她给爸买点吃的喝的,送过去。不要直接给他钱,给钱他自己也不舍得买。
我给自己定的小目标是,攒下三万块钱,给父亲换一个离姐姐家近的房子,这样方便姐姐照顾他。
一个人漂在异乡,特别想有个伴,我也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处一个对象,我的这种情况是要说呢,还是不说呢?
如果我不跟她说的话,后面被她发现,首先重要的不是诚实不诚实的问题,她会觉得你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还有一方面的顾虑就是怕自己的个人隐私暴露,万一她不接纳我,再把我的病情说出去怎么办?可能最合适我的,是找一个同样的艾滋病感染者,两个人在生活上作为病友联系沟通,反而更方便一些,更合得来一些,因为我们没有什么避讳的,不需要遮遮掩掩。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马上到年尾了,我的年假快到期了,我一直想去云南大理旅游,疫情的影响一直断断续续,终究是没有成行。
听说大理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美,变幻莫测,坐在洱海边看云的形状,就可以看一整天。我特别向往这样清幽的地方,每天生活在城市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感觉自己活得没有灵魂。我想坐在洱海的岸上发发呆,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臆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多么想做回一个普通人,结婚生子,陪在亲人身边……
资料图 视觉中国供图
刚刚获得了2021年度贝利·马丁奖,虎子忍不住喜极而泣,这是对他8年防艾服务最大的褒奖。这个奖是国际公益基金为表彰在中国为艾滋病教育、预防、治疗和关怀做出突出贡献的医务工作者或医疗机构颁发的。
2013年10月,虎子贷款创立青岛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2015年成为山东省首家获政府支持、地市级民政部门批准直接登记的防艾类社会服务机构。在这场和艾滋病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虎子和伙伴们无畏地冲在预防和控制艾滋病的最前沿,一次次挽起孤立无援的艾滋病人,携手并肩,和艾滋病进行着斗争。他们是很多人印在心底的防艾斗士。
刚从胶州的办公室回到市北区办公室楼下,打开车门的虎子却下不了车,弯曲的腿一时伸不开,腰间盘突出又犯了,两侧各有8毫米的突出,算是工伤。8年前,33岁的虎子创立了一个民间公益组织——青岛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从事艾滋检测和服务后,他长时间坐着,接待咨询、写报告、做记录,硬生生坐出了腰椎病。
虎子(前中)和他的同事们。(受访者供图)
妈妈有时候盯着我说,你为什么那么拼命,活不是一天两天能干完的。我说,当有一份事业需要你做,你一定是要玩命的,你就当我开了个小卖部。
2013年,为了组建一个艾滋病检测和服务患者的公益组织,虎子在各大银行间奔走,想贷款租一个房子,银行的回答却很一致,贷不了。
终于,我从黄岛的一家银行拿到3.4万元贷款,到第二年我才慢慢回过神来,其实这并不是贷款,而是一款保险产品。每月还两千元,要在两年内还款6.4万元。这笔贷款需要亲人担保,虎子的父母都是农民,思想保守,听说他要干的事情,死活不同意,当时我急得都哭了,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办公室收拾好不久,虎子邀请疾控中心的领导来参观,简陋的布置,显然让对方很是惊讶:这处房子很旧,里面只剩一台大屁股电视,还是房东不想要的破烂。然而他没想到,就连这台电视机也是用了两年之后,虎子才舍得卖掉,一共卖了25元钱。
租用了多年的老办公室和那台大屁股电视。(受访者供图)
花两天收拾完厨房,就成了后来接待过近千人次的检测室。这里只有4平方米,仅容两人侧身同行,虎子还是鼓起勇气在门口贴上了VCT检测室的标签。
很多人听说我要成立防艾公益组织,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养老、助残,干啥不好,你干个艾滋病。朋友们都不理解,就连租我房子当办公室的隔壁大爷,也觉得我有问题。老大爷不知道自己隔壁住了什么人,但看到每天很多陌生人进进出出,于是频繁地找物业,说我扰民。现在回忆起这些往事,虎子已经释然,报之一笑。
后来,有志愿者在世界艾滋病日时,把象征着关爱的小红丝带贴到了门外的LOGO上。物业一看,这还了得,急忙跑来让我写承诺书,保证不会给小区带来不好的影响。当虎子把青岛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在民政局登记的复印资料交给物业时,对方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是个正规单位,不是干传销的。
旧办公室里用厨房改造的简易VCT室(自愿咨询检测室)。(受访者供图)
创立这样一个公益组织,初衷其实很简单,我有一个朋友怀疑自己感染了艾滋,天天失眠,又不好意思去医院或者疾控中心检测,快要崩溃了。
2013年时,虎子还在医疗系统工作,之前做过防艾志愿者,操作过采血和使用检测试纸,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创立之初,他还只是兼职做公益,白天上班,下了班就赶紧往租的房子里跑,中午累得窝在破沙发上睡觉,整整两个小时,屋子里都是我的呼噜声。
晓颖为咨询者解答问题。
40多岁的晓颖,是中心的老员工之一。10年防艾志愿者,8年半全职。晓颖回忆起自己的经历:那时他还在一家餐饮公司做主管,旺季工资8000多元,淡季工资6000多元。2011年就认识了虎子,后来就跟他来做公益组织了。来了以后,工资是原来的三分之一。晓颖做出辞职的决定很干脆,他的记忆里没有纠结,当时就觉得这事我愿意做,值得做。
晓颖家也是农村的,用钱的地方多,做防艾志愿者的同时,他要兼职打3份工以维持生计:凌晨3点半到早餐店上班,忙到8点,然后到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工作,下午5点到10点,在大商超里兼职理货员,干4个小时后再去酒吧卖酒,一直干到凌晨两三点钟。每天骑着电动车在这几个点之间穿梭,持续了3年时间。
2018年的冬天下小雪,从酒吧赶往早餐店的路上,拐弯处有积雪,我直接摔了一跤,当时就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那一刻,异乡奔波的艰辛和心酸一股脑涌上心头。
不过换回了不少艾滋感染者的信任,甚至是生命,我觉得很值。中心初创的时候,微信还不常用,逢年过节虎子和晓颖会收到很多短信,陌生的号码,都是曾经受到帮助和鼓励过的艾滋病感染者发来的祝福。
我们在帮助艾滋病感染者的同时,也在感受着他们回馈我们的温暖。虎子接待过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大爷,感染了艾滋病。老人当时身体里免疫细胞的指数特别低,虎子就跟医生商量,先预防机会性感染,于是让老人服用复方新诺明。没想到两个月后,老大爷坐了半小时公交车,又步行十几分钟来找虎子,就为了把剩下的复方新诺明送过来,让他可以免费提供给其他有需要的人。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复方新诺明才十几块钱一瓶,可以吃两个多月!
晓颖正在工作。
2018年冬天,晓颖接待了一位检测者,隔了5天后他收到一份包裹,里面是皮卡丘的棉拖鞋和手捂,然而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信息。晓颖发了个朋友圈后,有人悄悄私信他:是我买的,你们办公室没有暖气,我坐了几分钟都觉得冷,你坐一天应该更冷。
接待过很多检测者,志愿者们经常收到暖心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冬天很冷,但是这里很温暖。有时候是一个电子音箱,邮寄人留言:寂寞的时候让它陪你……
人活在世上要实现价值,为社会做贡献,帮助别人的成就感不是金钱能衡量的。虎子这样认为。
办公室小黑板上清楚记录着工作计划。
对虎子和伙伴们来说,没有上下班的概念,他们就是艾滋病感染者倾诉的树洞,24小时在线。
虎子接待的第一位检测艾滋的人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当虎子用采血针把朋友的血滴到试纸板上,两人一开始都没当回事。不到5分钟,试纸上出现两条线——阳性!虎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咋还哭了?我都没哭。朋友是一个话很少、很能吃苦的北方汉子。
他很善良,对艾滋病一点也不了解的他害怕会伤害别人,所以不愿回宿舍,要跟我挤在一起。或许在朋友的认知中,虎子既然能检测艾滋,一定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
那时虎子也很穷,租住在一个20平方米的小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两人就挤在一个被窝,倚偎着取暖。我们整整挤着睡了三个月。
办公室一角
每天都和艾滋感染者接触,虎子会耐心倾听他们的经历,为他们联系医院就诊,帮他们保护好隐私。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各种各样的普通人。特别在发现自己‘中标’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几乎都是:我还能活多久?我还要照顾我爸妈,不能走在他们前面。
虎子还记得2017年7月,一个刚参加完高考的高三学生来检测。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的男孩,母亲打工拉扯他长大。他连着复读了两年,第三次高考,感觉再一次发挥失常,心情压抑到极点,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晚上,被一个网友邀请去放松心情。几天后,男孩出现了发热、淋巴结肿大、腹泻等症状,他从网上搜索到艾滋病的信息和虎子的手机号。
我给他使用了两种试纸快检,特别希望这个孩子不会‘中标’。但当两个试纸的第二条线都出现的时候,我的手开始哆嗦,舌头开始打结。那天,虎子陪这个刚满18岁的男孩走了很久。他的情绪在虎子的宽慰下慢慢平复,他答应我,要好好服药治疗,给妈妈养老送终。
就在拿到确诊HIV阳性报告后的第三天,男孩收到了国内某985重点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几年,我从不主动联系他,希望他能回归平静的生活。但男孩每年都给我拜年。他现在生活得很好,正在准备考研。
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宣传用的调查问卷。
2017年,晓颖曾经接待了一名大学生,检测结果阳性,他直接从椅子上瘫到了地上。晓颖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抱到沙发上,那时候他需要的可能就仅仅是一个拥抱,我不断地安慰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病毒感染了你……
晓颖记得很清楚,整整45天,这名感染者每天晚上都找自己聊天,那段时间他可能需要一个灯塔给他一个方向,后来等他走出来,就慢慢放开了我这棵救命稻草。
2019年夏天,晓颖接待的一名公职人员检测出阳性,这名感染者顿时感觉天塌了,天天借酒消愁,经常摇摇晃晃走进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左手一个二锅头,右手一个二锅头,一口干掉一瓶,把酒精当饮料喝,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没有阳光了,生活没有希望了……
直到有一天,他到海边拿刀扎破了自己的血管,录下视频发给晓颖。晓颖根据视频的地标建筑,找到了他的位置,从太阳偏西一直陪到他天黑。后来,这名感染者的父母亲自来到晓颖面前表达感激。结果让人欣慰,这名感染者最终走出了心理阴影,辞去公职,换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开始了新生活。
工作人员对指尖扎血进行检测。
北海是毕业才一年的95后,刚刚入职青同防艾志愿服务中心。因为需要每个月召集志愿者,为他们培训艾滋病预防的知识,北海每天都会整理资料、备课,最近一次接待感染者才过去没几天。
有一天晚上我快睡觉了,有人用微信电话找我,问能不能跟我聊聊天,自己可能有问题。这是一名年轻人,晚上11点多,他急匆匆地赶到服务中心做了检测。当第二次检测显示还是阳性时,年轻人再也控制不住了,拿着一次性采血针不断扎自己的手指头,口中喊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那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手指头上全是血。北海一直陪他到凌晨3点,也了解了他的可怜身世:从小父母就抛弃了他,他口中的妈妈其实是姑姑。后来的几天里,北海一有空就陪他聊天,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情绪终于稳定了,给北海留言:幸亏遇到你……
北海说:我们常告诉这些艾滋病感染者一句话: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来到这里不要有任何伪装,不要客气,这里是你第二个家。
工作人员对指尖扎血进行检测。
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即便是在今天,艾滋也是一个敏感话题。采访中,不止一个人跟记者提到,太多人喜欢给艾滋病感染者贴上道德低下的标签,其实很多艾滋病感染者就是普通人,只是因为缺乏自我保护的认识。
艾滋病是由艾滋病毒(即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ey Virus,简称HIV)侵入人体后破坏人体免疫功能,使人体发生多种不可治愈的感染和肿瘤,最后导致被感染者死亡的一种传染病。它对艾滋病感染者从生理到心理的震荡是空前的。为唤起全球对艾滋病流行的关注,世界卫生组织设立了世界艾滋病日,以推动世界各国对艾滋病的重视,并帮助不幸感染艾滋病的人们。
每年的12月1日,是世界防治艾滋病日。每到这段时间,也成了防艾志愿者最忙的日子。
11月28日,虎子和团队成员在崂山区组织防艾日主题活动。(受访者供图)
11月28日一早,记者看到虎子发了一条朋友圈动态:崂山区艾滋病日活动走一波。他和团队在崂山区参与组织了防艾日主题徒步活动,志愿者们在现场还搭建起各种宣传背景板,背景板上有志愿者的防艾表情包:消除歧视,共享健康。还有一个特别显眼的背景板,做成了一张防艾志愿者证书的样子,号召更多的人加入防艾志愿者,了解防艾知识,关爱有艾人士。
虎子坦言,他也没想到,自己能一直奔走在帮助艾滋病群体的路上,没回过头,很多人在我这里都是首检,2014年,我做了四五百人次的艾滋检测,已经觉得很多了。谁知到2015年破了一千人次,2016年逼近两千……至今,虎子带领公益组织累计为超过两万人次进行了艾滋病检测。
越来越多的艾滋病感染者开始浮出生活的水面,从最开始的一年几十个新发阳性,到后来的一年近百个、近两百个,早发现早治疗,虎子的公益组织成了疾控部门有力的助手。如今在社会组织参与艾滋病防治基金项目的经费支持下,也逐步有了更多业务技能上的指导,虎子被朋友们半开玩笑地称为华丽转身。
记者采访的这几天里,虎子和伙伴们还在张罗着收拾新办公室,以便接待更多的人群进行检测。进出搬运办公用品时,隔壁的房东大爷来串门了。他看着墙上做艾滋检测和服务的宣传照片,没有显露一丝担忧,反而伸出大拇指——你们真伟大。
11月28日,虎子和团队成员在崂山区组织防艾日主题活动。
对这个夸赞,虎子向记者谦逊地回应:这只是我热爱的事业。
前不久,一个来检测的年轻人问虎子:我的生活还有希望吗?虎子一愣,于是把自己这8年多的人生,从迷茫到坚持,从贷款建立一个中心再到不间断地为艾滋病感染者提供服务,差不多讲了一遍,当你迷茫的时候,你就只管低头赶路,也许在哪个路口你会找到一盏明灯的指引。
我虽然无法回答人生的难题,但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参访结束前,虎子如是说道。
打开微信,点击右上角"+"号,添加朋友,粘贴微信号,搜索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