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7
五点就醒了,空气中残留蚊香的味道,蚊香是伤心的草药,无力去熏晕蚊虫,自顾自垂着头醉晕着哭下黑蜡,都不必指尖去碾碎它,自己都很没骨气地松软投降。
不想起身,我还躺着。耳朵成为了开放的全频道收音机,乱发是我我支开的天线,迎接着方圆几米内的信号。一批声音不加甄选、同时进入,又被另一批声音接替覆盖、淡为底噪。它们不自觉地牵动意识的齿轮,进行一些判断身份、斟酌内容的思维活动。
隔壁房间爸爸起身时床嘎吱的响声,接着是橡胶拖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手腕关节活动的声音,厕所门栓轻轻咬合的声音,刷牙时颤抖的咳嗽声。接着他把大门打开走出去,单元楼里有人笑谈、叹气,他的脚步声被空气分子淹没,起起落落,落落起起。我也不知道他走了多少步才走出我的听觉,走进他繁忙的人生。
涯下扁舟,镜花水月,谁率先思考活着与死亡,就会突兀地摇动整个宇宙的静谧。
夏天的声音是透彻分明的,亦无远近之分,在空寂的黎明里掷地有声,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仍旧一直装睡,想象这些声音没有尽头。
2020.5.8
以前精读课的老师说过,只要提起一个词,就能让你马上想到这个诗人,这个人就算是万古留名了。一提沉郁顿挫,你就只能想起杜甫,一提豁达,你就只能想起东坡。东坡被划在豪放派一类,为什么说他豪放,纵观词集,倒没有什么千钧之力,动人魂魄,反而特别流丽清畅,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是非观,超我的一种脱俗感,偶尔还有些自我调侃和哲学安慰。
青年驰骋在朝野,当红一时,讽刺贪官苛酷,如跳动的火苗,势要把别人惹上一身薄汗。而在命运转折后,这些戾焰便神奇地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圆润的亲切与醇厚,以及将一切付诸天命的智慧与超脱。
子由曾经对他说:有一件事你知道吗?你留意过没有?一日空闲长似两日。所以人若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闲中过,他实际上等于活了一百四十年。这是求长寿最容易的办法。当时东坡还跳跃在官场火炉呐,只当是一场巧合的预言。
虽说他的生命庸忙,犹如无法爬出旋转磨盘的线蚁,但我倒觉得,他本身就适合做一个闲人。海浪摩灭贝壳,风雨摩灭神佛,时间摩灭记忆。至于人,人的绝望和欲望,在沉浮的宦海中不值一提,虚空没有尽头,若继续沉入官海,他的脉搏只会在时间之手中缓缓摩灭。而他得佛眷顾,如羽毛般随疾风而起,他逃离了,即使此生飘荡不曾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他也再不回头看。曾经难过悲哀的,如今也只是不轻不重、在眼前走过一遭,是人的心,越来越硬,越来越定。
他最可爱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活成一个农夫的时候,为了三更雨欣喜,又啖荔枝,烧制墨,酿花酒,写菜谱,俨然活出了一个世外高人的形象。于他而言,幸福从不是一种奢求,也不是天大的秘密,而是一种唾手可得。他这种天才,有一种出乎人意料的包容和吸纳感,含阴吐阳,从不坚守自我,总是会在儒释道中间周旋,寻找最令自己舒服的信仰和定位。天生健笔一支,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
他对那栋,别人一旦看见就会废然失望的漏房子情有独钟,他总吹嘘说: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望见水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笔皆可畅达之。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
东坡盖棺已经八百多年,也总是夜里偷偷醒来,拨开厚重的泥土,反复跳入忘川江中,湿漉漉沾染一身水,与前世的魂魄两两相望,两两相衬,贯彻乐天一派。祝他步入快乐中,祝他恣意。
真真是,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2020.5.9
一楼是麻将馆,厚重的四角块体不断碰撞,摩擦出一些滚烫的星火,势如破竹。一些八卦透过纱窗飘到了二楼,无非几个退休阿姨在抱怨自己家的儿媳妇今日又做了什么错事,小孙子夜里哭闹不停又生了热痱,哪一家的女娃又很有出息,在政府当了个小官。用一些断断续续的无用音符,填补着输钱赢钱的空隙与不平衡的心情,偶尔添水泡茶的声音清晰响亮,茶叶在杯中野蛮游荡。
极目远眺,西面是小区的操场跑道,一个年轻的妈妈在教她的女儿打羽毛球,小女孩五六岁光景,穿着缀着蕾丝的小洋服。隔那么远,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圆润轻盈的小球从妈妈的球拍上有力跳起,穿越交缠的黑色球网,那是太阳落山后全世界最明亮的一道弧线。而小女孩儿要重复捡很久的球之后,才能偶尔接到一颗球,那情景是单调的,可妈妈却显得耐心而愉快。爸爸静静地站在旁边,等待着那一刻,女儿的球拍触碰到小球的那一刻,然后光电效应一般,立即用力鼓掌,白色的儿童脚踏车静静靠在他宽阔的身体旁边。
视线慢慢向左,绿化带旁有一块大石头,是孩子们的石头,在孩子们广阔的童年里巨大而深藏不露。有好几次,靠近它时,都能看到孩子们在石头后躲藏的小小身影。那闪动着鲜艳的衣服,被同伴找到后发出的尖锐的叫声和笑声,是石头最安心的陪伴。现在孩子们回家吃饭了,石头的面孔上,是离去的寂静,石头也在坚守一场等待,最固执的等待。
最东方的长凳上是一个女生,她化着很浓的妆,而她从外界沾染到的时髦与精致,影响到的似乎只有生活最表层。她有一张标准的福薄面孔,黯淡、粗糙,被白色的传统大纱摆裙衬得有些狼狈,她坐在凳子上对着电话那一头说着分手之词,紧张而悲伤。
我在二楼读书,读周梦蝶先生的诗集《还魂草》,都是些通俗的现代汉字,但也毫不妨碍我看不懂其中深刻的哲思。诗人清癯如一沓毛边纸的身影,与许多孤独的字句,百年之后化身为蓝蝶,一同盘桓在尘世与梦境间。而我就是一个俗人,一个欲念深重的人,渴鹿逐焰,没法学他在镜中花、水中月的雾缭中自渡。
那就让我们来开一家平凡物种的展览馆吧,你展示你的,我展示我的。隔着玻璃窗,鼓掌、等待、落泪、困惑,不必太过欣喜,也不必非得交集。
2020.5.10
我又想起初中的时候,我妈推着一个呈着卤菜的小铁柜在小区门口卖缠丝肉和猪耳朵,有时候放学回家的时候人太多她忙不过来,我偶尔会帮着她称菜,打包,和调料。我那时候最喜欢啃鸡爪,每次放学都要到摊位上打一逛,然后卷起一个鸡爪慢慢啃。有一次生意太好了,我帮着她招呼了好久,在我喝水的空隙,眼睁睁看着一个姐姐买走了铁盘里所有的鸡爪,我好不开心,幽幽地盯着空空的盘子,闷着不说话。
夏天的夜晚,很多老大爷穿着背心在门口晃荡一会,摇着把大蒲扇,牌也不舍得打,舞也跳不起来,只能三三两两咳嗽着瞎聊几句。他们的手臂普遍像隔了夜的油条,在发酵的夜色中愈发闪着油腻的光泽,有一些干干瘦瘦的,像刚晒好的楠竹笋干。坐在摊位旁边,妈妈又开始回忆那些久远的事,尤其那些离开的亲人,妈妈总是将他们离开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像对账一样跟我聊这些。而我因为没有吃到每日必吃的鸡爪,兴致缺缺,不想回应她的话,盯着黑黢黢的井盖,矫情地自影自怜。她说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从铁柜里拿出一只冰镇的卤鸡爪,递在我手上,然后继续与我在黑暗里对坐,叙述着谁家生,谁家死。
到后来,我才偶然发现,在大铁柜的底下,装着一方小小的移动冰柜,我妈每次出摊,摆好案板排面后,都会先小心翼翼用小袋子装好一只鸡爪,放在冰柜里,就害怕哪一次卖光了我吃不到。现在我们家已经不卖卤鸡爪了,但是味蕾也总是顽固地记得住那一份冰镇的鲜香味,不断敲击感官,时刻钟响,永不停歇。
一恍惚发觉,同她相识竟已那么长时间,平平淡淡,也没话说,她甚至不知道我何时有将目光投射在她身上,我们仿佛只是靠一种磁场将关系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空间。而这些年里丢失的契机、热烈的往事,都是为这种平淡的关系铺张的浪漫火焰。
我在做什么呢,认识更多的人,忘记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记住,被更多的人遗忘,吹出更多的肥皂泡,然后看到更多肥皂泡的破裂。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不过是别人手机里的两个音节而已。
而只有她能清楚明晰我喜怒哀惧的缘由,时刻把控我幸福闸口的开关,为我打开生死之门,为我往后人生所有星辰闪烁的时光拨上了秒针。
人类只是天地间几颗粟子,幸得能纳海一样艰深杳阔的情愫。
要一直做我的妈妈。我在心里说。也只敢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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